回想起63年前,在日寇飞机频繁轰炸的情况下,我同几个战区流亡的同学,离乡背井,千里跋涉,跑到战时的政治文化中心-----山城重庆。有幸考入门槛最高、向往已久的国立中央大学。不仅实现了继续读书的愿望,而且觅得了栖身果腹的地方。当时战区流亡学生进了中大,可以享受名为贷金、实属公费的优惠待遇,解决面临的生活问题。抗战胜利后,学校迁返南京。在毕业即失业,苦于谋生无门的那个时代,有幸被留在母校,担任教学工作,直到离休,至今未曾变动。几十年来,读于斯,教于斯,耕耘、养息于斯,平平淡淡,在此只是谈谈自己在母校生活的一些片段和感受。
入学后,新生在柏溪分校受到的爱校爱国教育的第一课,是冯泽芳院长以家庭尊长的亲切口吻,向大家介绍学校的历史和概况:母校创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(1902年)在北极阁前兴办的三江师范学堂。以后历经两江优级师范、南京高等师范、东南大学、第四中山大学,直至中央大学。一脉相传,源流清晰。再往前推,可以追溯到东吴永安元年(258年)景帝孙休下诏设立的五经博士,命令文武官员子弟读书学习。至明永乐年间,国学最盛时,学生达到9972人。学校历史之悠久,规模之宏大,“方之世界大学史,实可抗衡而无愧色”[1]。当时学校的规模,也是全国最大,唯一达到8个学院的综合性大学[2]。其中的农学院也有8个学系。
谈到学校规模,正如一个农业经营单位,应有一个适度规模,以便合理利用人力及其他资源。可是在80年代后期,据说有个规定:一个导师一次只能招收一名博士生。有一次我校20多位博士生导师,只有我和另一位导师共计招进了两名,显然是很大的资源浪费。何况有些导师,已经年迈。为此我曾在省政协会上提出建议,并写出提案,请求改变这种不利于培养高层次农业人才的状况。那时可以培养博士生的学校还不多,不能同目前各处大量招研的盛况相比。我所以这样冒昧地做,也是出于对母校教育事业的关怀。当然,不能为求数量而降低要求,影响质量。过去中大是以严著称的,宁缺毋滥是招收新生信守的原则。我投考那年,报考的有两万多人,只录取一千来人,就是一例。师资的聘用,也是按照同样原则,须经聘任委员会讨论通过,才能聘用。这样自然就保证了师资的质量。因此,得以亲炙名师受教,感到非常荣幸。那时我常偷空旁听其他院系老师的课程,并且争取机会聆听著名学者的讲演。其中有一次,刚从集中营出来的经济学家马寅初先生,在挤满听众的大礼堂,狠批国民党政府公布的新公司法。指出该法如何站在大资产阶级立场,损害广大平民百姓的利益。激昂慷慨,无所顾忌,至今印象还很清晰。这也可以看出当时沙坪坝上“嘉陵江上开新局,劫火频催气益遒”[3]的另一种景象。
最近我们在宁的一些校友,编写出版的两册中大名师传略,定名为《南雍骊珠》,意为上承历代国学遗绪,探求江南学海精英。收录40年代前后在母校任教的教授192人。都是学术界成绩卓著的学者专家和很有声望的著名人士。目的是为了缅怀前贤,启迪后学,搜集、保存一些尚未湮没的校史资料,也算尽了我们这一代人应尽的一点职责。书中农学院的有邹秉文、金善宝、冯泽芳、邹钟琳、曾勉、王栋、罗清生、梁希、张德粹等23人。1952年经过院系调整,金陵大学农学院并入母校后,又增加了一批农学界的著名人士如谢家声、过探先、章之汶、孙文郁、靳自重、裴义理等。
母校的图书、仪器、设备,在搬迁时保存得也最完整,没有遭受损失。连畜牧系的良种畜牧也不远千里赶牵了出来。这应归功于罗家伦校长的正确决策,预见到抗日战争的长期性,一劳永逸地迁校到重庆,免于再次搬迁的意外损失。
上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,由于中大始终位于国民党政府的心脏所在地,无形中成为全国民主运动的发源地。并且居于青年学生运动的领导地位。从抗战胜利后1946年的“一•二五”重庆大游行,到1949年的南京“四•一”血案,都发轫于中央大学。如同20年代北洋政府时期的北京大学,也涌现出一批学生运动的领军人物。其中影响最大的一次是1947年的“五•二〇”运动,波及全国各大城市。形成国民党后院起火的第二条战线,对他造成两面夹攻之势。这同吴有训校长的领导思想和管理作风是分不开的。正是这个原因,事后在吴校长被借故派送出国开会以后,受他重用的农经系教授、大家爱戴的刘庆云老师的领导职务也被撤换,学生自治会常务委员会执行主席黄鹤祯同学被勒令退学。意想不到,一年多后,同大家断了音信的黄鹤祯、却作为进步青年的代表,同一大批民主人士,如沈钧儒、郭沫若等,应周恩来同志的邀请,一道从香港秘密乘船,到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,共商建国大计。并同到会的我校著名教授梁希和潘菽老师见了面。建国后,梁希担任了首任林业部长,校长吴有训受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,农学院长金善宝调任中国农业科学院院长,黄鹤祯也被委以青年的组织领导工作。母校当时的影响和地位,由此可见一斑。
今年是“五•二〇”运动60周年,我已写信约黄鹤祯为《中大南京校友会简讯》纪念专刊写稿,并回母校来参加纪念活动,不知他的身体状况,能否经受旅途劳顿。我曾在一首诗中回忆“五•二〇”运动:“难忘当年五•二〇,石城鼎沸响雷霆;游行旗揭反饥饿,请愿群呼息内争;沪汉平津相继起,警军宪特闻声惊;书生爱国归何罪,竟然兴师动甲兵。”大致反映了运动始末的情况。
南京解放前夕,有一段决定母校命运的斗争,大部分人都主张学校留在南京,迎接解放。而少数当权者却要迁校到南方去,并到闽广一带寻找地址。由青年教师组成的校友联谊会,联合工友们积极进行反迁校的具体行动。当时农经系的图书资料和重要设备,我和工友同志,只是动手整理掩盖一下,拒绝装进发下来准备装运的木箱。不久果然迎来解放军的顺利入城,学校没有遭受损失。由此想到“文革”期间系里珍存的许多资料,在面临存废的关键时刻,难得幸运地保存下来,也是母校的一大幸事。岂知这些正是老校的优势所在,后来北京有人来借阅这些全国仅有的资料,就是例证。
“文革”过后,农业经济学科遇到一个从头建设的问题。最重要的任务是,采取各校大协作的方式,编写一套适用教材。我校接受的任务之一,是让我牵头,担任主编,完成主科教材《社会主义农业企业经营管理学》的编写任务。为此受农业部的委托,组织5所兄弟院校合作,协作完成这本通称为统编教材的编写任务。1978年末,在首次广州讨论教材大纲的会上,我曾提出:希望编出一本具有中国特色和民族特征的经营管理学适用教材。因为在此以前,40年代的教材是欧美模式,50年代是苏联框架,60年代是大跃进以后超时代的农村人民公社形式。过去编写的这些材料,也就算完成了历史任务。这次编写,应该有个新的面貌才是。这本书经几十所兄弟院校参加讨论试用,终于1985年正式出版。以后曾多次再版,并被评为优秀教材。此后,我曾写了一篇《从我国农村实际情况出发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经营管理科学》,谈到编写教材的切身体会。过去多年疲于奔命编写的几本教材,权且看作社会历史变迁的遗痕。
此后,按照国家教委计划,我们几位同志接着编写管理学原理这一门新增的专业主修课教材。这时我对管理学中的一些基本理论作了探讨。例如,如何正确理解马克思关于管理二重性学说,曾经提出自己的意见,同流行的解释进行商榷。并且查考原著,发现这种误解是由语法结构在翻译时不够准确造成的。又如,管理的职能究竟有哪些内容。众说纷纭,各家有所不同。根据在国内外农村所见实际情况,相互对比,认为不能全搬西方管理学的内容,除了指挥、监督、组织、调节、计划、控制等等之外,还应把服务和教育列入管理职能之中。特别在我国,古代作为管理者的地方官员,长期把“治民”视为“牧民”的陈旧观念,尚待彻底清除的情况下,是具有一定意义的,并且由此显示出社会主义社会所应具有的特征。
由于同志们多次集体讨论、合作编写教材的共同需要,大家要求成立一个协会组织,定名为社会主义农业企业经营管理学研究会,定期开会,交流经验,讨论问题,互相学习,共同提高。这就把研讨的任务和要求,跨进了一大步。自己担负的责任,也成倍地增加了。从80年代初开始,到我移交职务为止,前后召开了15次研讨会。还先后办了教学人员和经营管理干部培训班。收到了预期的良好效果。为此我们教研组曾被评为集体优秀单位,受到表扬,得了奖状。自然也为母校争得了荣誉。
以此为开端,参加了一些与母校对外影响有关的学术活动。先是应邀参加筹建全国农村合作经济研究会,并被推为副理事长。接着参加几次中国农业经济学会理事会,并被推为社会主义农业企业经营管理研究会理事长。得到交流信息的机会。1984年又代表中国农学会到印度管理学院出席亚洲农村发展会议。得机更广泛地了解国门外面的一些情况。也介绍了我国发展小城镇的经验。此外,还翻译了有关资料,并应农业部及有关部门的约请,参加其他一些学术活动。回顾过去,所以能够取得这些学习、研究和提高的机会,显然都是和母校的地位和声誉分不开的。另一例是,原定立足于集中上海学术教育界的力量,编纂解放后第一部大型工具书《辞海》的工作,却将其中的农业部分交给我校来承担。因此,从50年代末开始,农业经济分支的编纂任务,就交给我来负责。为此,被邀到上海参加部门经济编审组,集中半年多的时间,完成了初版“未定稿”。以后每10年修订一次,至今还未能卸下此项任务,目前正在进行2009年版的增补和修改工作。由此牵引出其他工具书的编纂任务。如上海辞书出版社的《经济大辞典》,商务印书馆的《政治经济学辞典》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《经济与管理大辞典》和《经济社会管理知识全书》、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、《中国农业百科全书》以及方志出版社的《南京社会科学志》等书,相继来信要求参加编写,或负责有关部分的编审工作。同时也写了一些介绍编写心得的文章。如:《浅议专科词典的编纂》、《谈专科性百科全书的结构大纲》、《试评“干热风”》、《解剖一个辞海人物条目》等四个试写条目,虽无多大价值,却是谨遵母校“诚朴”校训,有感而发的。正如前年我在座谈会上所作“正本、正源、正名”的发言,希望对母校的教育事业有所帮助。在此以一首旧作,作为此文的结束,并愿与同志们共勉。《寻踪忆旧杂诗之八——卫岗》:“面对钟山虎姿雄,楼浮云海驰艋艟;风涛几度锚抛下,摆正罗盘破浪行。”由此想起,母校50年代由丁家桥迁到卫岗时,准备增建教学楼,而设计却很简陋,难与主楼相匹配。我曾冒昧写信给原航空学院设计该主楼的杨廷宝教授,请他提出指导意见,建议我校更改楼房设计,以便与东郊风景区的建筑协调一致。蒙他亲自回信告知,政策改变,要求厉行节约,恐难奏效。结果如其所料,未能挽回定局,只是将砖材提高等级而已。该主楼的外观,据说凌空俯视,有如飞机,远看却像艨艟巨舰。属于建国后早期设计水平很高的稀有建筑。不过与近年新建的楼宇相比,则又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注:原葆民,河南温县人,1925年2月生, 1948年从中央大学农业经济系毕业之后,历任中央大学、南京大学、南京农学院讲师、副教授,南京农业大学农业经济与贸易学院教授及博士生导师,1995年3月离休。本文写于2007年。
注:
[1]《校史》《国立中央大学三六级毕业纪念册》第1页。
[2]《南京农业大学史》第42页。
[3]罗家伦:《中央大学校庆感赋》《中大校友百年诗词选》第3页。